珍惜平凡

这光景是流动的,却又仿佛凝固了。像一块半透明的、温润的黄玉,将窗外那几株老槐树的影子,一寸一寸地,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。空气里浮动着细细的尘埃,它们在光柱里缓缓地、懒懒地打着旋儿,仿佛是时光本身可见的形体。没有一点儿声息,只有那光,在不动声色地移动,教人无端地想起一些极远、极淡的事情来。

我的目光,便不由得落在那只靠在墙角的旧藤椅上。椅子的藤条早已失了原先的黄色,变成一种深沉的、油亮亮的赭褐,像一位沉默老人的皮肤,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岁月的故事。母亲是常坐在这椅子里的。午后,她拿着针线,就着这窗光,眯着眼穿针。那光,便照着她花白的鬓角,照着她微微佝偻的背,也照着她手背上那些蛛网般细密的皱纹。她不说话,只静静地做着活计,偶尔抬起头,望望窗外,眼神里是一片安详的、几乎要融进这光里去的平和。那时节,我只觉得这是一幅看惯了的、理所当然的图画,从未想过要停下脚步,细细地看上一看。

这便让我想起更早的年月了。那是儿时的黄昏,祖母在灶间里忙碌。一方小小的窗,透进最后的天光,混着灶膛里跳跃的橘红色的火苗,将她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晃动着,显得异常高大。锅里煮着的是极简单的菜蔬,咕嘟咕嘟地响着,水汽氤氲上来,带着一股朴素的、温暖的香甜。她转过身,用围裙擦着手,脸上是劳作后的汗珠,被光和汽晕染开,成了一片模糊的慈祥。那时的黄昏,不是用来欣赏的,它就是生活本身,是炊烟,是饭香,是倚在门边等待归人的那份焦灼与心安。我们在这平凡里生长,如同庄稼沐浴着阳光雨露,只觉得一切本该如此,浑不觉其间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光辉。

后来,走了许多路,见了许多世面。看过了海上日出的壮阔,也领略过山巅云海的翻腾。那些景致,诚然是惊心动魄的,像一出宏大的戏剧,令人屏息凝神。然而,当剧幕落下,人散场,心头留下的,往往是一片更深的空寂。那些辉煌的、不平凡的时刻,仿佛夜空里的烟火,璀璨夺目,却转瞬即逝,无法握在手心,更无法安顿一颗在尘世中奔波劳碌的心。于是,在异乡的旅馆里,在喧嚣的宴席后,我便会不可抑制地想起老家那扇昏黄的窗,想起母亲在藤椅里打盹时均匀的呼吸,想起祖母灶间里那一片蒙蒙的水汽。这些记忆的碎片,平平无奇,却像一粒粒定盘的星,让我在漂泊中,总能依稀辨认出归家的方向。

我忽然悟到,生命中最滋养人的,原来并不是那些罕见的、剧烈的欢乐,而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、日复一日的平凡。它们不像烈酒,给人以短暂的醺醉;它们更像清茶,初饮时或觉平淡,但那份温润的余味,却能丝丝缕缕地渗入生命的根底,给我们以最恒久、最坚实的支撑。我们的一生,其实便是由无数个这样的黄昏,无数个这样的光影,无数个这样的沉默与陪伴缀连而成的。

光线愈发地暗了下去,那最后的金色,像退潮一般,悄无声息地从地板上敛去了。屋内的景物渐渐模糊,融成了一片和谐的灰蒙。我没有去开灯,情愿在这沉静的暮色里多坐一会儿。远处,似乎传来了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,悠长而清晰,在薄暮的空气里,荡开一圈温柔的涟漪。

这庸常的人间,因了这份懂得,忽然变得可亲可爱起来。(陕煤运销集团智能公司 文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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